人的一生總會有值得回憶的東西,她會是一個人,一片紙,一席話,一盞燈,甚至是一種味道,而在喜歡音樂者的心目中,這種懷念通常被音樂勾起,作為開啟記憶庫的鑰匙,音樂的功效世上無敵。如果你成長於八十年代,如果你在那時接觸到了香港流行音樂,達明一派四個字你一定不會忘記,因為它正是那把可以主宰你回憶的鑰匙。
細細地想一想達明一派,已經解散二十年了,雖然在這二十年中有過幾次短暫的重組,但也只不過給人們淡漠的腦海中新增一絲若有若無的回憶罷了。那些二十多年前曾經讓我如癡如醉的音樂,隨著兩位主創人員在鼎盛時期的分道揚飆,如今也越飄越遠,化若塵煙。只有當我靈魂的某處傷疤被突然觸動時,才發現它們原來並未走遠,而是如同深埋在地底的陶器,越擦越亮。
即使以今日時髦前衛的觀點來重新審視達明一派,我仍然深深感到,象劉以達和黃耀明這樣的音樂人,在香港這個商業社會中實屬鳳毛麟角。香港的流行音樂在九十年代除了王菲外幾乎沒有可以撐得住腳的人物,張學友也許算一個,然而他在九三年後便急劇走下坡路,而且他的歌很難說得上有什麼音樂上的創意,只是一味地憑著一副好嗓子在向大眾獻媚。就商業上的成功而言,張學友無疑堪稱翹楚,可是具體到音樂,尤其是真正能稱得上是經典之作的音樂,張氏顯然要退避三舍。
而達明一派則與此不同,他們的曲風前衛、怪異,在當時可謂出類拔萃,他們的歌詞則更是曆久彌新。<<你還愛我嗎?>>、<< 石頭記>>、<<今夜星光燦爛>>、<<天花亂墜>>、<<禁色>>……這些歌曲之所以今天聽來依舊很有味道,很大程度上歸功於與曲風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歌詞。達明一派歌詞的含混是很出名的,比如說<<禁色 >>,本來是一首同性戀題材的作品,但我們若將其理解為描寫異性間愛情受阻的淒美境況,似乎也未嘗不可。再如<<石頭記>>仿佛向大眾傳達了浮生如夢、是非成敗轉頭空的哲理,但其所包含的意思絕非僅有這麼多。達明一派的歌詞還有一大特色是喜歡構築一個輪廊模糊的故事,其中有一些遊動的男男女女、一些似曾相識的場景,但卻不具體言明主人公的職業身份,也不點明他們的前途。這實際上很具有某些“後現代”的色彩。如 <<今夜星光燦爛>>、<<溜冰滾族>>、<<馬路天使>>、<<情陷夜中環>>,主人公由於莫名其妙的情緒而或遊戲人間、或消極感傷,他們欲追尋快樂,但又知快樂極其短暫,他們對文明的未來充滿恐懼,“燈光裏飛馳/失意的孩子/請看一眼這個光輝都市/再奔馳/心裏猜疑/恐怕這個璀燦都市/光輝到此”,達明一派提供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若有若無、帶有宿命色彩的都市邊緣人的形象。
達明一派的歌中還有一類特色曲目,即是對於經典的藝術作品的戲仿。這套東西在如今由於被用得過濫,幾成雕蟲小技,但達明一派所要表達的理念卻顯然要比當下那些二三流的“戲說”作品要強得多。略略一數,達明一派用經典作品作曲名的倒有近十首。如<<石頭記>>(曹雪芹小說)、<<半生緣>>(張愛玲小說)、<<後窗>>(希區柯克電影)、<<亂>>(黑澤明電影)、<<禁色>>(三島由紀夫小說)、<<青春殘酷物語>>(大島諸電影)、 <<諸神的黃昏>>(尼采哲學著作)、<<天問>>(屈原詩歌)等。歌中的內容或是直接承襲原作主題精神,或僅取其一點而向外發散,又或是只是借用一個符號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但都顯示出一種姿態:即對於經典的向往和逆反二重心態,這也是世紀末人們的一種普遍趨向。
在形形色色的“達明”作品中,有不少是針砭時事的,這是達明一派與香港另一支王牌樂隊beyond的不同之處。Beyond的作品較多地謳歌一種絕望的理想,但他們對都市現實的關注程度較之達明一派則有所不如。達明一派的<<十個救火的少年 >>反映十個正在趕去救火的少年由於種種自私的理由而紛紛轉向,不願拿自己的生命冒險;<<黃金大盜>>描述一對情侶盜賊被社會逼得走投無路的恐慌;<<天花亂墜>>則將矛頭對準庸俗無聊的流行音樂本身。此外如<<今天應該很高興>>將視角投向香港回歸前的市民心態,也很見功力。當然劉以達和黃耀明並非只會對社會冷嘲熱諷,在他們的歌曲中也不乏對真摯情感的渴望,如<<禁色>>“ 願某地方/不再將愛傷害/抹煞內心的色彩/願某日子/不再苦痛忍耐/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再如<<半生緣>>“樂意等候/把心鎖重修/縱千手難偷/愛惜保留/情屬你專有……立志守候/雨飄風同舟/苦中可忘憂/以歌解愁/疑惑我想透”。不過達明一派的作品中愛情的意義似乎更多地呈現為某種遙不可及的事物,充滿了不穩定的、變動的形態,如 <<你還愛我嗎?>>所唱的那樣:“你還愛我嗎/我怎麼竟有點怕/現況天天在變化/情感不變嗎?”歌者在歌中所表達出來的末世情懷和遊蕩意識,以及從曲風到唱腔上的獨特處理,無疑是一般只會狂呼“愛你愛不完”的流行歌手們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晚節不保》(林夕詞,劉以達曲、唱)
信不信都好 我一切安好
明日難保 無別人傾慕
忘了愛上過 你的眉毛 如此精心的雕塑
忘了你說過 我的粗糙 跳不了你的舞
時候還早 而無事情可做
尋未尋歡樂 行未行歪路
忘了告訴你 我想擁抱 而不想執手禱告
忘了告訴你 我想做 你穿破了的布
唯有告訴你 我的苦惱 隨一根煙消耗
忘了告訴你 我的路途 看不到你蒼老
La..... La......
誰介意晚節會不保 笑一笑已蒼老
這不是一首很有名的歌。即使在達明迷的心目中它的地位也不是特別重要。但是這首歌卻始終打在我心裏,每當我想起它時,我總是感到壓抑,仿佛一種致命的呼吸,一種落陌的情懷,迎面向我撲來。有時候很害怕這種情感,有時候又很想放縱自己,但更多的時候,我是在無意中想起這首歌的。杯酒交籌處,燈火闌珊時,點點灰塵拂衣,片片落紅滿地,江湖一笑,愁飄萬裏,其中際會,誰與言說。
這首歌一開始就是一種無奈的語氣,但又好象帶著點無所謂。“信不信都好/我一切安好/明日難保/無別人傾慕”,林夕居然在一種無藥可救的悲傷中還不忘自我解嘲,“忘了愛上過/你的眉毛/如此精心的雕塑/忘了你說過/我的粗糙/跳不了你的舞”,似乎一切木已成舟,此心只可問滄海,也不想作更多的挽留。“時候還早/而無事情可做”,一種寂寞的情懷又歸來了;“尋未尋歡樂/行未行歪路”,假裝的灑脫終於掩飾不了內心的蒼白,即使情同陌路,依然不願隔斷歸途。“忘了告訴你/我想擁抱/而不想執手禱告/忘了告訴你/我想做/你穿破了的布”,刻骨的相思終於浮現出來,擁抱是確實的,禱告是虛幻的,體溫是確實的,情感是虛幻的,他似乎已經不能夠信任所謂的情感,而只求得到霎那的溫存。
但是主人公的這些淺薄的要求,也無法得到滿足。“唯有告訴你/我的苦惱/隨一根煙消耗”,茫茫如水日子淌過,如風一般的記憶,將所有悲哀苦痛都吹散。“忘了告訴你/我的路途/看不到你蒼老”,多麼多麼悲苦的調子,愁腸已斷,從此天涯路人,在我的路途上,無法看到你的未來。我們的記憶,已經隔斷;我們的面容,終會憔悴。
歌曲到此,已經足以讓人酸透鼻樑,但林夕似乎尚未過癮,“誰介意晚節會不保/ 笑一笑已蒼老” ,這句話把歌的意思更往前引申了一步,前面一直講主人公忠於愛情,思念伴侶,但這裏卻說,他並不介意是否還能守住那份純真,因為……因為什麼呢?因為時間。無論海誓還是山盟,最終都會終結為記憶的照片。既然如此,忠貞和背叛又有何區別?這已經不僅僅是對個人的愛的哀惋,而更是對人世微濁的生命的思考。杜拉斯的情人對她說,我更愛你倍受摧殘的容顏,曾讓我們感動。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老了就是老了,我們也許無須為一份逝去的情感而浪費大好的青春,思念可以一生一世,我們的笑容卻只能是隔世的風塵。
誰介意晚節會不保,笑一笑,已蒼老。。。
感謝達明帶給我的那些感動和不一樣的記憶!
【作品一覽】:
(2005)The Party
(1996)萬歲萬歲萬萬歲
(1990)不一樣的記憶
(1990)神經
(1989)意難平
(1988)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達明一派
(1988)你還愛我嗎
(1987)我等著你回來
(1987)達明一派remix
(1987)石頭記
(1986)達明一派II
(1986)達明一派I(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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